魏积安近况但为什么又有了《永安镇故事集》?因为摄制组到了永安镇。拍电影的人带来了故事,拍电影的人,自己成了故事。
电影里的湖南方言,就像电影里刚刚从东湖钓上来的鱼一样,带来浓浓的在地食材风味。湖南菜很辣,吃得导演和编剧都拉肚子,但湖南话很温柔,温柔得让导演编剧只花了一个月就决定改剧本,一切推倒重来。
《永安镇故事集》里有三个故事,分别叫作《独自等待》《看上去很美》《冥王星时刻》——熟悉电影的观众当然立刻就想到了伍仕贤、张元、章明三位第六代导演的同名代表作——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观众把《永安镇故事集》称为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很有些“迷影”的成分。
第一个“独自等待”的故事,讲的是剧组下榻的某小餐馆老板娘。2020年底,《永安镇故事集》的剧组来到湖南郴(chen)州筹备开拍新戏,但临近开机,剧本还是定不下来,导演魏书钧甚至决定不拍了——就在准备遣散剧组的第二天,编剧康春雷找到他,跟他说:“我有一个新故事。”
“我向老魏讲述了小顾的故事。小顾是有原型的,我们入住的酒店后院,确实有一个餐馆,餐馆里确实有一个老板娘,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她穿着很‘入时’,根本不像能干活的样子。剧组人员过去吃饭,她表现得很热情。平时则坐在一旁,显得疏离。有一次她穿了一身挂满羽毛的大衣,跃跃欲试,像一只想要出逃的小鸟,这个形象刺激了我。”
“干杯,都是为了华语电影。”剧组在小饭馆里碰杯时的台词“出圈”了,像是对电影人的戏谑,从戏里传到戏外,换来观众的哄堂大笑。
电影里,一个时刻扛着摄像机的“纪录片导演”,在随时跟拍剧组的幕后花絮,让人想起时下流行的操作:电影上映同期放送幕后纪录片,哪里不容易,哪里花了大钱,哪里又充满了戏剧性的争吵,都放给你看。说不定看的时候电影院里还会有同期摄影师,拍下你感动或流泪或爆笑的瞬间。
如果老板娘的故事是“元电影”,那么这个拍电影导演+拍纪录片导演的结构,就是电影人的多层嵌套了。如果这个剧组也把“纪录片导演”拍摄的内容放出来,效果可能有点像日本那部丧尸喜剧片《摄像机不要停》吧?
我本人比较喜欢第二段《看上去很美》——因为这段最像电影,而前后则更像脱口秀。
在第二段落中,杨子姗饰演已经成名的女演员陈晨,因为拍戏回到故乡。于她是缅怀,是惆怅,是再见离人的百感交集——殊不知故乡早就做好了“把女演员价值最大化”的准备。
老同学穿着官员夹克到场,看似游船叙旧,到了对岸一看又是舞狮又是放鞭炮,家乡的文旅项目正等着她去剪彩呢。
老情人开着修车摊,看似木讷不修边幅不好意思,让内人做好了辣子鸡等她叙旧,实际呢,心思早放在了儿子的前程上。
还有女同学恰好是她下榻宾馆的服务员,女演员刚想叙旧呢,服务员早已换上营业笑容,90度鞠躬,客气得来带着生分,仿佛前事已是前世。
这个故事是导演魏书钧讲给编剧听的,觉得和“独自等待”里的小顾“互为表里”。编剧康春雷说:“她们的阶层完全不同,可内在又有着某种相似性。也许在命运的分岔口,仅仅是一个选择让她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她们只有一次谋面,这次谋面中二人没有对视,因为她们属于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本就彼此隔绝。我是在写作过程中才慢慢理解了陈晨,也发现她身上天然的矛盾:不仅仅是故乡变了,离开故乡的人也已经变了。渴望纾解乡愁的人,不能以靠近家乡的方式得到纾解。”
到这里,第三个故事呼之欲出——导演和编剧改剧本的过程,变成了第三个故事“冥王星时刻”。讲故事的人,自己变成了故事。
电影里饰演编剧春雷的就是康春雷本人。整部《永安镇故事集》可以说是渐入佳境,从元电影,到拍电影,再到拍电影的人,格调逐渐戏谑化,画风逐渐放飞化——电影里的导演是个乐迷,最喜欢rap,自己还创作了一首,当作背景音乐时刻在宾馆、车里播放,刺激创作欲。编剧呢,爱听摇滚,最看不上喜欢rap的,觉得他们都是个人中心的自恋狂,除了“我真TM牛X”表达不出第二句。
可想而知,这样一个导演一个编剧碰撞在一起会产生怎样的笑料——第三段的笑点堪比脱口秀现场,观众一路笑不停,有的还忍不住鼓掌。尤其学电影的或者喜欢电影的去看,笑点共鸣更强。
到最后,这俩人把剧本改成了“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眼看着不打一架是没法收场了,没想到电影人的茬架居然是脱裤子:编剧脱完导演脱,顺便还捎带了一把“新裤子乐队”。嗯,确实是没有见过这么好笑的文艺片。
当然后来编剧也澄清了,说戏外咱们可没脱裤子,都是和导演友好协商来着,没吵架更没打架。
其实看到最后还有点担心的,觉得这个脱口秀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电影该咋收场啊?“冥王星时刻”,莫非……果不其然,像很多无法收场的文艺片需要“一场死亡”来让一切戛然而止一样,《永安镇故事集》结束在了“马拉多纳的死讯”上。回想起当年《寄生虫》也是结束在寄生虫刺死社长上,当时奉俊昊“杀死”了社长,而现在魏书钧“杀死”了马拉多纳。可惜电影上映时马拉多纳已逝多年,加上电影受众与足球受众不见得交叠,所以这个“冥王星时刻”并没有那么震撼。
很多人最早关注到这部《永安镇故事集》,主要是因为它在2021年的平遥电影节上获得了好几个奖。而和得了戛纳金棕榈的奉俊昊一样,魏书钧导演也是戛纳电影节的常客——90后的他已经有三部电影入围戛纳(《永安镇故事集》《野马分鬃》和短片《延边少年》)。
看完《永安镇故事集》,对着它海报上的宣传“好笑得不像文艺片”,我也像戏里回不到家乡的杨子姗一样,感到惆怅。看得出来,导演看过很多电影,也很懂文艺片那一套,年纪轻轻技巧圆熟,这些当然都是优点。但我们说文艺片之所以与商业片有所不同,主要在于商业片需要更多顾及市场,也就需要更多对观众口味的迎合。而小成本的文艺片并没有市场的大野心,相比之下就能更多夹带导演的“私货”,一些个人化的自我表达——想看文艺片,更多是为了看这些。从这个角度说,《永安镇故事集》就显得有过多的取悦,未免与文艺片的精神背道而驰。文艺片可以不好笑,文艺片最好是别像脱口秀那么搞笑。
散场后,想到贾樟柯和宁浩主演的短片《地球最后的导演》——也充满了戏谑,也是关于电影的电影。但我总觉得,解构电影是拍出很多部代表作的导演才能玩的东西,年轻导演一上来就玩解构,玩戏谑,难免有种年轻人贴着胡子笑当年的感觉。没有责怪导演的意思,只是觉得,年轻导演不再拍“发生了什么”,而选择戏谑“什么都没有发生”,肯定是哪里出了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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