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主逍遥行隔着玻璃门,我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广场,灯光明明灭灭的,秋红就在这时捧着碗走到我身边。
她将手心里的搪瓷碗放到我手上,眯着眼笑:“药放凉了,快喝,喝完妈推你出去晃悠一圈。”
中药的苦都没来得及在我口中蔓延开,就已经被橘子味儿的甜打败,是记忆中的味道。
我惊喜地扭头,撞上秋红得意的样子:“怎么样,是这个味儿不?妈可是有神通的,给你找着了,只要你乖乖喝药,以后每顿妈都给你一颗。”
说完,她抽走我手里的碗放到桌子上,又从衣架上拿了条毯子盖在我腿上,然后就推着我的轮椅出了门。
临走前,她冲厨房中气十足地吼道:“我推闺女出去晃晃,你听着点儿楼上动静,宝宝醒了你给喂奶,冲好了,温在汤锅里呢。”
我知道秋红这是交代我爸呢,但这幅当家人指点江山的风格,还是让我没忍住笑出声。
后来秋红推着我去小广场上看人跳舞,她一边应对四邻八舍的招呼,一边和我吐槽我爸。
“你爸那个人啊,数算盘的,不拨不动,你信不信,咱俩到家的时候,宝宝一准儿在哭呢?”
秋红帮我拢了一把被春风吹乱的长发:“那没办法,我闺女比较重要。医生说你是有希望康复的,我都安排好了每天什么时间带你做训练,什么时间带你遛弯放风,不能改。”
“再一个,让你爸学着点带孩子,以后你就是好起来了,咱娘俩也能轻松,是不?”
我鼻子一酸,突然想起,眼前这个事事为我着想,拉着我一起“算计”我爸的女人,其实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呀。
其实原本,秋红不是奔着成为我妈去的——最初,她是被人领着,要和我小叔相亲。
那年我七岁,已经懂得很多大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比如说,我知道我和寻常小孩不一样,我没有妈妈,再比如说,我知道我妈妈是因为嫌弃我爸挣不来大钱,选择抛夫弃女的走了。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我们那个民风闭塞的小镇上,自家女人跟人跑了这种事,可以成为全镇茶余饭后的话题。
也因为这个,我爸越发寡言少语,我小叔到了说亲的年纪,也没有媒婆上门张罗。
眼见我奶奶着急上火了好些日子,终于在我小叔三十岁那年,一个远房亲戚来信,说有个姑娘愿意和小叔相亲。
奶奶早几天就将家里老旧的几间瓦房收拾了个遍,她说穷是穷了点,可也得收拾干净了,叫人姑娘看上去舒心些。
那天相亲完已是傍晚,领秋红来的远房亲戚问秋红有什么想法,秋红抿了抿嘴唇,大大咧咧道:“我觉得挺好,虽然跟旁边人家的二层小楼比起来穷了些,但这院儿里收拾得干净,勤快的人家不会一直穷下去。”
秋红这话说得我奶奶老泪纵横,当下就认准了这个儿媳妇儿,可没想到秋红接下来的话,让我们所有人都傻了眼。
远房亲戚急了:“你这丫头,来时候不都说好了,这家大伯子是个带孩子的,跟你相亲的是二小子,怎么听不懂呢?”
秋红声音不大,却字字坚定:“我听懂了,但我就看上老大了,老大长得好看。”
是的,我爸生得比我小叔好看,当年我妈“猪油蒙了心”嫁过来,也是图他长相。
秋红进门的仪式很简单,就是和我爸去民政局扯了个证儿,关起门来咱们家里美美吃了顿饭。
我还记得那天是秋红掌勺,将寻常农家菜,做出了万般滋味,每一种,都是幸福,因为秋红告诉我,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再笑话我们家。
秋红不会说我们的家乡话,便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镇上人都说她讲话侉里侉气,她不在乎,反倒在背后平心静气地对我们说:“这家就缺我这么个侉女人,张牙舞爪地把日子过起来就好,管那么多干啥。”
我们家的房子临街,虽说破了点,可位置好,秋红脑子活络的很,一门心思想着要把这地理优势运用好。
她进门的第二个月,就开始和我爸商量着将房子拾掇拾掇,辟出一块像样的地方来当门脸。
“前阵子我观察了,咱家靠客运站,来往的车辆多,多好的天然条件,开个修车铺,给人打个气补个胎的,再在门口支个摊儿,卖卖水饺馄饨,又是一份儿收入……”
听着秋红有理有据的分析,我奶奶眉开眼笑,私下没少和邻居炫耀,说这个儿媳妇儿是老天爷送到我们家的宝。
我爸说他兄弟俩没有修车的手艺,我小叔说很多司机自己就能摆弄车,哪会平白花冤枉钱。
这可把秋红气坏了,虎着一张脸训他们:“俩大男人,怕这个怕那个,有用啊?不会修就去学,没生意就去拉,还能饿死不成?”
家门口的摊儿支起来后,她用她以前学过的那点补自行车胎的功夫先顶着,然后把我爸和我小叔送去县城学汽修。
那会儿学汽修是在大厂里干,当学生的要给师傅交学费,秋红二话没说,掏了自己的私房钱。
那天秋红从县城回去后,给我和奶奶带了喷香的麻油烧饼,我奶奶说脸上笑出了褶子,眼里却蓄满眼泪。
奶奶的嘴像是开过光一样,有了秋红后,我们家的日子果然一天比一天明媚敞亮。
秋红性子爽朗,对谁都和气,最初我们家门口支着小吃摊儿没生意,她就主动给过路歇脚的司机盛汤汤水水,那会儿正好是初秋,秋老虎还挺要人好看,秋红每天一大早起床就先熬一锅绿豆汤,免费发放。
时间长了,喝过我家绿豆汤的司机们都不太好意思,主动要给钱,秋红总是大手一挥,说这点子豆子不算啥。
后来司机们开始用我家的打气筒,有时车胎慢跑气,或者扎破了,也都到我家的摊位上修理。
秋红不会修汽车的论坛,司机师傅们就自己动手,结束后非说用了我家的工具,得付钱。
等到我爸和小叔学艺归来时,秋红已经积累了不少的客户,于是我家的汽修店也从那时候起初具雏形。
都说后妈难当,管前任的孩子吧,多了遭埋怨,少了又被说不上心,可秋红不管这些,她从第一天进门起,就跟我说了,她没生过孩子,但她知道孩子要管,不管不上道。
我成绩落后了,她说打就打,我在学校被表扬了,她骄傲得像一头战胜的母牛,脸上全是得意。
秋红来我家的第三年,张罗着给我小叔讨了媳妇儿,第五年,她给我生了一个弟弟。
那时我家的老房子已经被三层小楼代替,汽修店的规模也扩了两倍多,我奶奶成天抱着我弟乐呵呵的,一遍又一遍地夸大儿媳是她的心头宝。
她给我奶奶养老送终,让老人家临走前没留下遗憾,又在我高考落榜后选择给我开一家小小的服装店,她说女孩子不能离家太远,怕学坏,得在她眼皮底下看着,她才安心。
两年前,我24岁,秋红给我把关,寻了个好人家,替我张罗婚礼,我还记得那天秋红又哭又笑,傲娇地说她以后要享福了,可没想到,她的苦难还在后头。
最初的那段日子,我每天以泪洗面,一向乐呵的秋红也愁白了头发,可很快,她就调整了情绪,催促我在外工作的公婆和老公该做什么做什么,她将我和孩子,接回了娘家照顾。
在娘家的这几个月,秋红四处寻医,带我去做针灸理疗,每天给我熬药按摩,可我的情绪时好时坏,就在前一天,我还借口药太苦了将碗打碎,结果秋红竟然千方百计找到了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橘子口味的糖来哄我。
秋红推着我绕小镇走了一圈,初春的晚风拂在脸上带着些微凉意,不多不少,正好足够吹醒我混沌的脑子。
自我瘫痪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平静面对孩子,甚至我觉得,都是因为要生下他,才有了如今坐轮椅的我。
我爸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哭整得有点懵,小心翼翼问她哪里不顺心,结果秋红冲我爸翻白眼:“你可真是没有眼力见儿,我这是高兴呢!你没见闺女刚才笑了?这些日子,她哪天不是唉声叹气的,有时候背着我们抹眼泪,孩子也不愿看,她这时候笑,是真想开了呀。”
结果秋红哭得更大声了:“就说你没长心,闺女这些日子愁眉苦脸的,可把我担心坏了,生怕她哪天想不开,每天半夜我都悄咪咪去她房间看好几回,你倒是睡得安心。”
后来的日子里,秋红带我去做针灸,我积极配合,回到家后,我主动要求在家里装上辅助复建的器具。
大概真的是心态影响效果,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从前毫无知觉的双下肢,竟然隐隐约约有了刺痛感,这给了我莫大信心。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我下意识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虽然只有几十秒钟,可秋红却像中了五百万大奖那样开心。
彼时,她抱着我儿子刚从厨房走出来,见我站着,她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立刻将孩子放进小推车,她自己则冲到我面前,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那是十一月底,有一天早上,我和儿子正在床上躲猫猫玩,我爸突然来敲门,之后沉着声音跟我说:“你妈突然看不见了。”
后来就是各种奔波,我打电话把老公叫了回来,我们带秋红去了市里,又去了省会城市,最后确诊为糖尿病引起的视网膜病变。
其实秋红有糖尿病这件事,我们一直都知道,这些年也一直都在控制,可她眼睛出现病变,确实是我们的疏忽。
我复盘了最近这大半年的往事,秋红给我做营养餐,为我煎药按摩,带我针灸复建,甚至半夜偷偷起床去我房间看我等等,这些都是她为我熬坏了身体的证据。
糖尿病人最忌休息不好,所以秋红的眼睛,其实是因为照顾我而劳累过度,才落下的毛病。
她的手在空气中挥了两圈,我赶紧牵住她,又抹去眼泪,我知道她是听不得我哭的。
后来就是紧锣密鼓的治疗和恢复,医生给秋红安排了手术,手术的前两天,需要将血糖值降到指定范围,我寸步不离地守着秋红。
其实考虑到我的身体也在恢复中,我爸说他来陪床的,可我就想为秋红做点什么,否则一颗心难安,于是他们也就随了我。
那两天里,我像个唠叨的老妈子,盯着秋红吃饭喝水服药,隔壁床同样是等着做手术的大爷羡慕坏了,一个劲儿说还是生闺女有用。
秋红像个偷到糖吃的小女孩,偷偷附在我耳边说:“大爷才不知道,这姑娘是我占便宜得来的。”
手术很成功,一个礼拜后拆线,秋红已经有了光感,这样的结果,总算让我悬着的一颗心微微落了地。
最近这一个多月,秋红催了我好几次,要我去外地和老公公婆会和,可我一直推搪。
秋红不会知道,其实我老公已经在县城盘下了一家店铺,只等外地的工程收收尾,他就要回来扎根。
我猜到了那一天,秋红一定会又哭又笑,一边埋怨我们主意大,一边又欣喜我们心里有她这个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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